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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◇018◇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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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◇018◇◇

中年男人顯然沒料到開門後會見到梁欣這樣一個黑黑瘦瘦的丫頭,臉上一臉沒準備的表情,蹙了下眉道:“你是誰?”

“我……”梁欣往後退了一步,回頭看了眼舒清華,忙道:“舒清華,你家來人了。”

舒清華坐在餐桌邊吃飯,只淡淡應了句:“哦。”

梁欣正自我揣測中年男人身份的時候,他已經夾著黑皮公文包進了屋。顯是很熟悉舒家環境的,到沙發邊放下公文包,掏出一根煙來,點著坐到沙發上,抽了一口開口問:“張媽呢?”

沒人應聲,梁欣也不過站在門側,略好奇地往裏看。只見男人又吸了幾口煙,問:“這小丫頭是誰?”

“用不著你管。”舒清華終於出了聲,聲音落盡之際也擱下了筷子。

梁欣識趣,繞著道兒到餐桌邊,把舒清華的碗筷收拾了,拿到廚房裏去洗。

“你自己找的保姆?”男人的聲音傳進廚房。

梁欣慢慢洗著鍋碗筷,一邊聽著外頭人說話。當然,舒清華的表現一如他往常那個樣子,惜字如金,基本不說什麽話。而這個中年男人,大約就是他親爹沒錯了。

見舒清華不說話,男人又說:“好,我不管,今晚我在家睡覺。”

“你在家我就出去。”舒清華終於出了聲。

梁欣把洗好的碗筷放好,耐不住好奇偷偷往外瞧,只見中年男人把手裏吸了一大半的煙撚滅在了煙灰缸裏,然後說:“清華,這也是我家,我是你爸!”

舒清華不出聲,去拿上自己背回來的書包,開口道:“梁欣,去上學吧。”

“哦……”梁欣應聲,忙撩起圍裙擦了擦手,然後把圍裙脫下來,出了廚房。

舒清華已經背書包走到了門邊,梁欣跟過去,回頭禮貌地對中年男人說了句:“叔叔,我們上學去了。”

中年男人吸氣,沒好氣道:“去吧!”

舒清華打開門,讓梁欣先出去,自己卻停住動作,又撂了句:“錢沒了,你留點在家裏吧。”

“誒?我說你到底怎麽花錢的?燒的嗎?我賺錢不費力是……”

“嘭!”關門聲隔斷了中年男人說話的聲音。

梁欣默默瞧了兩眼舒清華沒表情的臉,也不敢說話,只是跟著他走。走了一陣,舒清華從兜裏掏出一塊錢來,往她面前一送。

梁欣接下錢,默默往兜裏揣了,好半晌才出聲問:“你今晚真不回家了?”

舒清華步子不停:“這不是你該管的事情。”

梁欣聳聳肩,閉上了嘴。

到教室,與舒清華前後座位隔開,梁欣就沒再關心過他的事情。雖然,班上的同學好像很關心他們倆的事情。

梁欣坐到自己的座位上,掏出數學練習冊,以及英語書,打算晚自習就啃這兩門了。晚自習總共兩節,第一節做英語,第二節學數學,剛剛好。

也就是鎮上中學才有這樣的條件,村裏的小學那教室裏都是沒拉電燈的。只有校長室、老師辦公室有,時常讓老師在學校加加班批改作業。

梁欣埋頭苦學,先從課本開始,琢磨定義公式例題,再自己試著做題,小有成效。英語她尚沒找到法子,不過就是死記硬背。

課間的時候,實在捱不住餓,梁欣就偷偷低頭在座位上幹啃起了餅。啃得正起勁,忽有人敲了敲她的桌面。

梁欣擡起頭,順手把餅塞進桌肚,見是兩個自己記不大清名字的女生。女生圍在她桌邊,彎下腰,神秘兮兮道:“聽說你放學跟舒清華走的啊?”

“是啊。”梁欣點頭,嘴裏還有沒咽下去的餅,說話有些含糊不清。

“你們早就認識?出去幹嘛?”女生又問,聲音壓得小小的。

梁欣大概知道這時候小女生的八卦心理,還有那一傳十十傳百的造謠本事,所以不敢含糊道:“沒幹什麽,就是他家缺保姆,我幹活去。”

“為什麽找你做保姆?”女生仍是追問。

梁欣嘴裏的餅咽幹凈了,說:“不知道,要不你們問問他去?我就是家裏挺窮的,想賺點錢。”

“問他能問出什麽?誰又敢問啊?”兩個女生嘀咕,直起腰便走了。

梁欣得了閑,忙低下頭來繼續啃大餅——填飽肚子比什麽都重要!

填飽了肚子,等鈴聲再度響起,梁欣便還是埋頭在課本中。

兩節晚自習下課,學校不準學生在教室多留。頂多也就是留燈十分鐘的樣子,教學樓的所有燈就會熄滅。梁欣把自己的課桌收拾好,書本塞進桌肚裏,只拿了本英語塞進挎包,去找王婷一起回宿舍。

王婷也帶了本英語書,抱在懷裏。她跟著梁欣出教室,走入黑暗中也問相同的話題:“今晚去舒清華家了嗎?”

“嗯。”梁欣點點頭,並不多說。

舒清華家的情況想是沒有人知道詳細的,梁欣也選擇把自己看到的猜測的都瞞起來。做人家的保姆拿人家的錢,要有職業道德,不能到處散播別人家的八卦。

王婷於黑暗中看了看梁欣,又問:“他家很有錢吧。”

“對,兩層樓房,還有沙發、電視和煤氣竈呢!”梁欣道。

“那你都去幹嘛了?”王婷又問。

梁欣繼續說:“做飯、洗碗筷,還能做什麽?下回我要把我的幹糧帶著,在他家溜熱了吃,要不然非得餓死不可。”

“你不跟他家人一起吃嗎?”

梁欣笑笑:“我怎麽能跟人家一起吃呢?我不是拿了工錢了嘛。”

“哦……”王婷慢慢點著頭:“也還蠻好的,你可以跟他學習。”

梁欣想說學習什麽的就別提了,倒是沒事能看些不尋常的事情,猜測猜測舒家的過往劇情。就今晚初步看到的,舒清華跟他親爹的矛盾那不是一點點深。而且,這舒清華的心思,也是真的深!絕對不是同齡人該有的狀態。

一路上梁欣把王婷問的話都答了過去,看不出敷衍。

到宿舍,王婷把手裏的英語書放到涼席上,目光掃到梁欣床上的褥子枕頭之類,都是半新不舊的,一個補丁沒打。掃過後,她又不自覺看看自己的,眼神稍暗了一下。

這時梁欣也把自己的破挎包拿下來,放到了床上,然後去床下端盆,對王婷說:“出去打水洗漱吧。”

“你去吧,我等會兒。”

王婷不想一起,梁欣只好自己端了盆出去。剛走出宿舍門,身後追上來一個女生,很是親密地直接挎了她的胳膊,說:“一起唄。”

梁欣轉頭,見是上午體育課上王婷提到的周曉霞。因為要問她要不要買粥票,她今兒特意註意了一下周曉霞是誰。

這周曉霞確實瞧著家境就是比一般農村人家要好,紮著兩個麻花辮,辮尾綁著紅色的帶花頭繩,那是要錢買的。衣服穿得也是比較新的,應該都是要上初中的時候家裏給新做的。長相比較普通,但貴在一嘴牙齒整齊潔白,笑起來很加分。

“好啊。”梁欣笑著應她的話,對於別人的親近並不排斥。當然,她心裏也估摸著這周曉霞是因為舒清華才這樣的。

果不其然,還沒走到水龍頭邊上,周曉霞就問了好幾個關於舒清華的問題。問題與別人問的大同小異,梁欣都給回答了,以最保守的言辭。

到水龍頭邊刷牙洗了臉,周曉霞又挎著梁欣的胳膊一起去打熱水。排在隊伍中,梁欣沒讓她再問舒清華的事,而是問她:“你每天早上喝玉米稀飯嗎?”

“喝啊,怎麽了?”周曉霞反問。

梁欣直接道:“今天我小姑來給我送了好些玉米面,我想換了粥票,把粥票賣掉,你要不要?”

“賣掉幹嘛?”周曉霞不理解:“你自己不喝嗎?”

梁欣搖搖頭:“喝不起。”

“這樣啊……”周曉霞想了想,說:“那你賣給我吧,我下周就不從家帶玉米面了,也累得慌。”

“那謝謝啊。”梁欣歡喜道。

“謝什麽?互惠互利。”周曉霞笑起來,露出一口白牙。

到了水龍頭前,兩人擱了話題,先把熱水打了。打好了熱水,又一起去廁所。把東西仍放在廁所裏幹凈的地方,挨著坑蹲下來。

上好廁所提褲子的時候,周曉霞又接起剛才的話題問:“對了,你家窮到什麽程度了?比王婷家還窮?”

“王婷家有多窮?”梁欣順著話題無意識問。

“可窮了。”周曉霞拽了拽褂子,說:“家裏兄弟姐妹七個呢!有多少地也不夠吃的。你這兩天不是天天跟她在一起嘛,沒發現她不換衣服,每天吃的特別少?蓮花村那邊重男輕女特別嚴重,她能來上學也是奇跡了,其他的都在家采蓮蓬賣蓮藕呢。她挺自卑的,都不跟班上其他女同學玩,天天自己一個人,還假裝自己很清高的樣子……”

梁欣聽著周曉霞的話,整理著自己的褲子衣服。一擡頭,瞧見王婷正站在廁所門口,直直地看著她,臉上掛冰霜。梁欣使勁打了兩下周曉霞的胳膊,周曉霞擡頭瞧見王婷,猛地不說了。她暗自吐舌,忙去端自己的盆,溜也般地道:“梁欣,快走,打的水都要變涼了。”

梁欣一臉尷尬,原本沒意識到順周曉霞的話有什麽問題,這會兒妥妥是背後搗人鬼話了。王婷臉色那麽難看,看來是得罪人了。她也不敢跟王婷打招呼,忙去端了盆跟周曉霞跑了。

到了外頭,平了一會兒氣,她才開口:“怎麽辦?好像生氣了。”

“生氣生唄。”周曉霞不以為意:“她要是不生氣才稀奇了。”

梁欣仰面吐了口氣——真是禍從口出!

周曉霞是不把這事放心上的,只有梁欣一個人覺得不安。她在宿舍洗了澡,又出去洗了腳洗了衣服,晾起來,又背了會兒英文單詞,王婷都沒回來。

等王婷端著兌好的水回來,坐下沒一會兒燈就關了。梁欣及時瞄了她兩眼,好像看到了她兩只眼睛紅紅的,像是哭過。她在黑暗中摸索著擦身子,悄無聲息的。

梁欣猶豫了一陣,趁著大家還在七嘴八舌地說話,上去扯了扯王婷的衣角,小聲說:“對不起啊。”

王婷不理她,撥開她的手,又擦了一陣,出去潑了水,回來埋頭就睡下了。

通鋪沒有明顯的床鋪間隔,梁欣躺在她旁邊,又小聲說:“你別生氣了唄,我家比你家窮多了,我沒有爸爸呢。現在媽媽也不要我了,我跟奶奶過的。”

王婷身子動了動,隔了半晌才翻過來,面對梁欣,說了句:“睡覺吧,有什麽好說的。”

梁欣看她松了口,自己也在心裏松了口氣。正要閉眼睡覺,忽又聽周曉霞開口說:“王婷,你還生氣哪?你別怪梁欣了,她什麽都沒說,都是我說的。”

王婷躺在床上一陣面紅耳赤,她是極不願自己的事情被人拿出來講的。這會兒周曉霞又在宿舍裏說,簡直就是明晃晃在往她心裏插刀子。廁所的事她可以裝作不知道,這會兒還怎麽裝?

梁欣大概能了解自卑和極度自尊攪和在一起的心理,她微微擡起頭,阻了周曉霞的話道:“王婷睡覺了,有事明天私下說吧。”

“我這人就這樣,敢作敢當,有什麽好遮遮掩掩的?”周曉霞仍是說。

梁欣吐了口氣,略無奈道:“周曉霞,你別說了。”

“不是,梁欣,我到底有什麽不能說的?”周曉霞嘩從床上坐起來,不滿道。

“你說吧!你說吧!我們家就是窮!就是做不起新衣服吃不起飯!你滿意了吧!”王婷突然錘了一下床鋪,坐起來尖叫出聲,震得宿舍裏頓時沒聲音了。

梁欣默默擡手捂住了自己的臉,感受著宿舍這一時的安靜,已經預感到了接下來不會有好事了。果然,她剛想完,周曉霞就蹭地從床上站了起來,掐腰就吼:“你窮你有理啊!我說你怎麽了?哪句不是實話?班上誰瞧不起你了,我看是你自己瞧不起自己吧!”

王婷氣得身子直顫,也知道這宿舍裏是沒人幫著自己的。她又羞又恨,眼淚汪汪直往下掉,卻忍著不哭出聲,然後擡臂一擦眼淚,豁出去一樣咬著牙道:“我才不要你們這種差生瞧得起!班級垃圾!周曉霞你就是家裏有點錢,你還有什麽?你長得那麽醜,還紮紅花頭繩,醜上加醜!醜八怪!”

“你麻痹!”周曉霞算是被點著了,臟話出口,下床就往王婷這邊來。其他人都是看戲的,這時候也沒人上手管。再說,王婷和周曉霞對上,那肯定是王婷吃虧。

周曉霞沖到這邊,擡手就去拽王婷的頭發,一把薅住。王婷也不示弱,也伸手一把抓住周曉霞的頭發。周曉霞的頭發比她的長,抓起來更好使力,然後就是一陣互撕互咬。

梁欣把雙手放下,終是看不下去了,起身一把拉住兩人,厲聲吼道:“都松手!”

兩人動作停在互撕上,周曉霞喘氣哼哼,說:“她罵我!”

“我讓你們松手!”梁欣還是威嚴滿滿道,上輩子不是沒訓過小孩。她這十三歲的身體裏,那住著的是五十歲的長者啊!

兩人被梁欣兇得遲疑,王婷這會兒又出聲:“她不松我也不松!”

梁欣抓著兩人,又道:“不松也行,我那裏有剪刀,剪了你們頭發就行。如果不行,把衣服一並剪了!”說著梁欣就松了手,要去翻剪刀。

兩人也不知道她是真是假,是覺得她這樣十分唬人,忙地同時松開了手,各往後退了一步。

梁欣看她們松開了,又直起身來,手裏並沒有剪刀。周曉霞和王婷兩人嘶嘶抽氣,頭發被薅得疼,身上被撓出來的傷口也疼。宿舍裏沒有其他人說話,甚至舍長都不吱聲。

梁欣站在兩人面前,微微出氣道:“大家都看著呢,丟人不?”

王婷不出聲,周曉霞卻是憋不住的性子,開口說:“誰讓她罵我!”

“我不是叫你不說了嗎?你傷人自尊就沒錯了?讓你私下說,你聽不懂?你沒腦子?”梁欣字字帶刺道,與平常完全是兩個樣子。

周曉霞被訓得也不出聲了,梁欣又平覆了一陣氣息,說:“你們互相道個歉吧,都有錯。”

王婷因著自尊心不肯開口,梁欣只好伸手碰了周曉霞一下:“大人有大量。”

周曉霞在黑暗中看了看梁欣的臉,猶疑了一下,最終很是配合地開口說:“對不起,我不該背後在別人面前說你壞話。但其實也不是壞話,都是實話。你跟大家玩,大家不會嫌棄你,你假清高有什麽意思……”

王婷抿了抿唇,也覺得自己再不開口就是沒理了,只好出聲道:“我也對不起,不該罵你醜八怪。”

“那我是醜八怪嗎?”周曉霞忽又沖起來。

王婷咬了咬下唇,半晌道:“不是。”

到此,也算是化解矛盾了,梁欣吐了口氣,上去抓了兩人的手腕道:“我也有錯,事也算是因我而起的。不打不相識,大家都是同班同學,以後好好相處就是了。”

周曉霞看了看梁欣,又沖王婷揚了揚下巴,很是爺們道:“嘿!做朋友嗎?”

王婷把目光投向梁欣,梁欣捏了捏她的手腕,她方開口道:“做,但是……”

“知道你家窮!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!承認了會死嗎?矯情!”周曉霞說著脫開梁欣的手,下床往自己鋪子那邊去了。

梁欣和王婷還站在床上,忽宿舍裏稀稀拉拉響起掌聲,然後越來越熱烈,在最熱烈的時候被宿管在門口一聲吼停了——

“嘿!演戲哪?!”

一更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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